鹿之绫正歪头着看雨落池面,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脸上的表情没动,双眸依然干净清冽。
头上绑着的白色丝带随风飘,轻轻打在她白皙的脸上。
好一会儿,她才道,“好。”
“我这两天准备找个专门办后事的,等我走了,你打个电话,他们就会处理所有事情,你不用操心。”封振又道。
雨水打着屋檐,水面上晕开一个个圈。
鹿之绫点头,还是简单地应,“好。”
封振便没再说了,鹿之绫维持着这个姿势坐在那里,好似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淡然。
忽然,旁边传来咳嗽声。
鹿之绫转过头,封振坐在那里剧烈地咳起来,咳得止都止不住。
她连忙转身,拿起纸巾和水递给他,封振一口血咳在纸巾上,纸巾都被染透。
鹿之绫的笑容凝固,连忙起身扶起他,“封叔,我扶您回房休息。”
过了年,天气没那么冷,但也没有回暖的意思。
鹿之绫扶着封振在床上躺下来,展开被子替他盖上,拿起手机道,“我请医生过来。”
从在江北开始,封振就不愿意做化疗那一套,别说住院,连医院都不愿意去,她只能请私人医院的医生过来看顾一些。
封振枯木一般的手抓上她的手臂,紧紧抓着,一双眼睛红缟,“封叔在这个世上没什么留恋了,就是不放心小姐你。”
鹿之绫在床边蹲下来,好让他更好地看清楚自己,她的唇畔挤出一抹勉强的笑容,“那我们去住院好不好?”
“那是你照顾我,不是我照顾你……”
封振依然拒绝,语气酸楚,“我就是想多照顾小姐你一段时间,不让你一个人这么苦,连这一点封叔都要做不到了。”
“封叔。”鹿之绫握住他的手,“能回来江南,我已经很开心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开心,我还知道你呆在这个老宅里靠回忆都能快活地活一辈子。”
封振太了解她,也因为了解而更心疼她,眼角溢出泪水,“可是这些快活,同样是锁住你的一把枷锁。”
“……”
“所以,封叔就想着再陪陪你,哪怕只是让你没那么寂寞呢,可封叔做不到了,我做不到了……”
说着说着,封振的身体就无法克制地抖起来,声音颤栗极了,不甘、不舍、懊悔,种种交织在一起,看她的眼神痛苦到极致,“我后悔了,小七。”
他终于不再叫她小姐,而是唤了一声小七。
“也许我就该让你留在江北,薄妄不够理解你,不够疼你爱你,但好歹他愿意陪着你,不会让你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
“还有孩子,或许你看着孩子长大,总有一天能忘了那些过去……”
封振激动得胸膛不断起伏,眼神发飘,脸色透着大限将至的僵硬暗黄。
“封叔,封叔。”
鹿之绫极力地安抚着他,“你听我说,现在的日子是我选的,我不怕寂寞,真的不怕。”
“……”
封振不住地摇头。
“没人疼我爱我挺好的啊,这样我就再也不怕失去了是不是?”
她笑着说道,努力安慰着眼前形同朽木的封振,“您相信我,我一个人也会好好活着,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
“我钱也够用,还拿去做投资了,以后可以继续买家里的旧物,您真的不用担心我,我会好好的……”
等很多年后,也许用不了很多年,她大概也会自然而然地离开这个世界,都是要走的,为什么还非要别人陪呢?
这话她没说口,她只是握着封振的手安抚,让他能心绪平和一些。
封振痛苦地直流泪,满眼都是不舍。
鹿之绫蹲在地上,笑盈盈地看他,让他记住自己更多的笑容。
……
封振死在他们回江南的第六个月。
江南的天气热起来,柳叶抽长,一缕清风撩过,晃得水面都是柳枝曼舞。
一大早,鹿家的池子里慢吞吞地开了第一朵荷花,花苞绽放,粉夹着白的好颜色映在大大的绿叶之上,翘首接风迎雨。
鹿之绫在池边看了好一会儿,才去叫封振一起看。
封振躺在床上,没了气息。
她在床边静静地站着,注视着封振的脸,将他的脸记在心里,她有点怕,怕以后忘了封叔的模样。
封振怕她难过,一早找好料理后事的机构,想着把遗体一收,她就不用管。
但鹿之绫还是跟了全程。
封振的遗体被搬进殡仪馆,换上崭新的衣服。
鹿之绫戴着口罩穿上孝衣,跪在殡仪馆里送封振最后一程。
殡仪馆里当天收了好几具遗体,吹吹打打,哭哭啼啼,走得很热闹,只有鹿之绫这里冷冷清清,惹得工作人员都频频打量。
火化完,鹿之绫捧着骨灰盒前往墓园。
二十三座墓碑旁,又添一座新坟。
鹿之绫的眼睛红着,却没什么眼泪。
她一个人将骨灰盒埋下去,盖上石板,然后捧起黑漆和毛笔,描一座新碑。
义女鹿之绫立。
摆上供品和鲜花,鹿之绫跪下来,对着墓碑磕头,她头抵着地面,久久都没有直起身来。
封振没有别的亲人,后事办得很简单,两天鹿之绫就处理完了,也算处理得熟门熟路,简洁妥当。
回到鹿家,鹿之绫将封振的房间收拾好,把他的遗物收敛完好存放。
做完所有的事,鹿之绫也不觉得累,就坐在门口听外面隐隐约约的蝉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