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那边后,陈子期先给游璟二人做了简单介绍,“这位便是定山村的蒋里正,这两位是游郎君和庄大夫。”
游璟和庄青如点了点头,
蒋里正面容憔悴,一举一动间带着几分疲倦之色,他看着游璟,忽然语出惊人道:“你便是游璟?我儿在洛阳时的好友?”
游璟诧异地看向陈子期。
陈子期微顿,艰涩道:“蒋里正是书亦的阿耶,也是他唯一的亲人。”
只是如今,相依为命的父子二人却天各一方,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
游璟嘴角蠕动几下,冲蒋里正行了一礼,“晚辈游璟,见过蒋伯父。”
这一次,他以蒋书亦好友的身份面见这个孤独的老人。
蒋里正并没有阻止他,而是淡淡道:“我本不想说任何事,但你既然是我儿好友,这份面子总要给,你们随我来,问清楚之后就走罢,定山村的死活不需你们操心。”
说罢,他不等游璟等人回答,径直带着人往村子里走去。
路上的几人就此沉默了下来,庄青如想了想,落后两步,揪着陈子期问道:“你与蒋书亦自小便认识?”
陈子期先是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前方闷头走路的游璟,这才回道:“也不算,我小的时候,定山村和其他村子不怎么来往,和书亦兄认识是在比阳县的书院里,那时候我家境不好,耶娘耕种几亩薄田,勉强供我读书,我怜惜耶娘耕地幸苦,几度想要弃学回家。”
“是书亦兄阻止了我,他说只要我好好读书,高中之后,家里得益,耶娘便不用那么幸苦了,放弃才是功亏一篑。”
陈子期记得那时候,蒋书亦的家境比自己要好些,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但能让他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地读书上学。
为了不叫自己难堪,他像大多学子一样,同自己一道抄书、卖画,得来的银钱全都买了文房四宝,然后把刚开了封的笔墨假装不要了送给他。
可以说,他能坚持高中,蒋书亦功不可没。
“那你可知蒋书亦当年从洛阳回来之后发生了什么?”庄青如又问道。
陈子期摇了摇头,“当年他从洛阳回来后便将自己锁在家中不肯出门,我去见他,他也不愿意开门,后来我便听说他成婚了,再后来,他突发重病没了,其实这么多年,我也没见他几次。”
如果知道那是最后几面,他便是用拉的也要将他拉出来。
庄青如蹙眉沉思,按理说这件事很不应该啊,首先是陈书亦当时是高中了的,只是非前三甲罢了,他也是可以任职做官的,为何会如此颓丧呢??难道是因为游璟的关系,可是游璟之后也不曾为官啊,连探花郎这个头衔都差点被褫夺了,就是有再大的仇怨也应该消散了才是。
还是说,蒋书亦是个感情充沛之人,实在接受不了游璟的“忘恩负义”?
可同样是好友,陈子期对这件事却是另一个态度,甚至他不觉得那件事要怪游璟。
正当她还想再问点什么的时候,蒋里正忽然停了下来,对他们道:“里面便是本村的病人,你们可以随意去问。”
正事要紧,庄青如也没那个追根究底的心思了,她先是看了一眼面前院子,一间看起来是临时打通的厅堂,里面住着三十多口人,他们不分男女,全都挤在一起。
浓郁的艾草叶燃烧之后的味道几乎将整个厅堂塞满,一打开门,凉风吹过,里面的人立刻铺天盖地地咳了起来。
庄青如注意到他们对自己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从他们的眼里也看不见活下去的希望,她扭头问道:“所有人都在这里了?他们都是重症吗?。
“差不多。”蒋里正不咸不淡地回道:“能动的都去村口堵人了,这些都是不能动的,剩下年纪小的都在隔壁屋子了,你可以自己去看。”
庄青如“哦”了一声,又问道:“那那些死去之人的尸体呢?”
“埋了!”蒋里正道,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就埋在后山后,你要是想去挖也可以,若是不想挖,等两日也会有新的。”
庄青如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我带了些药,可以先给他们喝一碗。”
蒋里正沉默了片刻,最终没有拒绝,“随你,不过我会派人一起帮着你熬。”
村子里本来有两个大夫,一个已经没了,还有一个勉强能动,定山村的药材也在这段时间消耗殆尽,他不得不答应。
但是他不相信朝廷的“好意”,便让那位还能动弹的大夫帮忙看着点。
庄青如点了点头,叫来小学徒检查了一下各自的面巾,准备进去给那么病人看看。
一方面这里的人确实需要救治,另一方面她们需要大量的病人来判断出药材的配比,从而找出最合适的方子。
这些人的病症光是从外表和状态来看,便知道与陈家村不同,正是他们要找的、最靠近初始发作的病人。
这边庄青如忙着做事,那边的游璟已经收拾好了心态,同蒋里正说话,“您还记得这里最开始发病是谁吗?”
“应该是村头的刘老头。”蒋里正迟疑道:“然后我记得便是朱大和孙四,他们差不多是同时发病的。”
陈子期做记录的手一顿,道:“您那个时候便知道是瘟疫了吗?”
“不知道。”蒋里正没有隐瞒,“我知道你们想了解什么,我可以告诉你,定山村确实是最先发病的村子之一,不过那时候,隔壁的杨柳村和上河村也同样有人感染了瘟疫,起初大家都以为他们是在打摆子,直到他们药石无医,病发而死,后来几个村子陆续有人感染,我才意识到这是一场大病。”
索性都说了出来,蒋里正的神色很是坦荡,“我家祖先是逃难来到这里的,儿时听耶娘说过这样的疫疾,发现大多症状都能对上,便召集了几个村子的里正和族长,大家伙儿商量后,便将此事瞒了下来。”
本朝百户为里,五里为乡,律法有云:“里正掌按比户口、课植农桑、检查非法、催办赋役”。
所以千万不要以为里正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吏,他们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一般都是从六品勋官以下或者老百姓里面正直清廉的人中推选出来的,是个实打实的正职。
可以说里正的话,从某些方面也代表了官府的意思。
游璟很想问问蒋里正为何要隐瞒,但又觉得这个话题有些沉重,于是便问道:“那你可知晓在他们染病之前,有无其他怪事?死人?或者是那里的畜生突然没了之类的?”
这是张医丞和庄青如共同商讨后决定要问的问题,用他们的话说,一般瘟疫若是兴起,都有一个诱因,通常是大灾大难,比如地动、洪涝等天灾之后,死去之人曝尸荒野,极易引发瘟疫。
又或者是某个地方太脏太乱,脏污汇集,蟑螂、老鼠等虫害严重,它们带着病菌四处游走,咬伤人之后也容易发病,等等。
蒋里正摇了摇头,“这里并无大灾,就算死了人也有官府的人前来验尸之后安葬,至于虫害,也不曾听说过。”
比阳县倒是很容易发大水,但他们有着充足的经验应多,多年来倒也无事。
这时候,一个中年男子忽然开口道:“那个,村头的小哑巴不是死在山上了吗?”
游璟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他问道:“什么小哑巴,快说说!”
中年男子看了一眼蒋里正,见他没有反对,这才道:“小哑巴是我们村里的猎户,一个多月前,他在山上打猎,多日未回,他老娘担心他的安全,便叫我们去找他,我们找到人的时候,人已经没了。”
“他的死有问题?”游璟道。
“没有没有!”中年男子立刻道:“他是打猎的时候突然没的,好像是被什么畜生咬伤了,失血过多,下不了山,就这么拖没了,发现的时候,他住的棚子里还有不少猎物呢!那尸体都被那些獐子、野鸡给啄的面目全非!”
“这么说他不是得瘟疫死的。”游璟道:“你为何觉得他和瘟疫有关?”
“因为后来死的人都去过他家啊!”中年男子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恐惧和激动,“我记得朱大、孙四和刘老头他们就是帮着他挖坟埋的人,还有杨柳村的了老徐头,他是小哑巴的亲舅舅,当时他还将小哑巴留下的猎物都偷走了呢!”
游璟和陈子期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郑重,前者便转身问蒋里正,“蒋里正,他说的可是真的?”
蒋里正思索了片刻,忽然脸色大变,“是,是的,好像确实是从小哑巴死后,瘟疫就发作了,难不成当真和他有关?”
这个问题游璟回答不了,他立刻叫来庄青如,将小哑巴的事告诉了她。
庄青如听罢,语气凝重道:“仅凭这句话,不足以说明他便是病源,但可能性很高。”
“可他不是感染瘟疫死的啊。”蒋里正问道:“我记得他上山之前是好好的,身子骨也相当健壮。”
一听说可能是自己村子里的人惹出了事,蒋里正有些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