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岸之后,族长们依次上前与阿鲁尼堪告别,带着货物到划定给自己部落的区域交易,阿鲁部落人多货多,被安排在榷场尽头,靠近河滩的一场宽阔、空旷之地,女真汉子们在族长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将驮马的货物卸下,摆开,马匹则赶进马厩,忙得不亦乐乎。
阿鲁尼堪没有让洪天泽等人帮忙,而是让他们到榷场里四处走走看看,长长见识,顺便买些东西。于是,天泽、亨利和莺歌儿并肩而行,崔昌植在前面引路,走进了人流密集、摩肩擦踵的市场。
中江岛乃是整个辽东唯一的榷场,由于向北到鸭绿江上游、长白山和黑龙江流域,除了女真人之外,还有很多不同的民族和部落在此生活,鸭绿江对岸的高丽,则是人口密集的农耕地区,而辽东一侧,直到大都,不但有数量庞大的女真、契丹和蒙古人,而且还有很多汉民在居住,贸易的需求量非常之大,再加上眼看便要入冬,自然更是迫不及待,纷至沓来。
蒙古、契丹、女真都是游牧渔猎部落,带来的货物主要是马匹、牛羊、皮毛、海东青、珍珠、人数和黄金等物,高丽商人和汉商则携带了大量的铜钱、铁器、瓷器、食盐、茶叶、布匹、丝绸、药材。榷场内部总人数好几千,吃喝拉撒又催生了新的商机,于是附近的高丽和九连城内的小商贩们也借机过来分一杯羹,摆下各种各样摊档,有的卖吃食,有的卖衣服,有的玩杂耍,不一而足,人声鼎沸,热闹异常。
洪天泽等人走了一圈,很快惊讶的发现,除了辽东人和高丽人之外,竟然还有很多来自大都的汉商和远自西域、深目高鼻的畏兀儿人,相形之下,精心掩饰过的亨利反倒显的不是那么引人注目了,众人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行走间,洪天泽忽然在一个汉商的摊位前停下,众人上前一看,发现摆出来的货物非常之多,可竟然全都是些粗制滥造的铁器:铁锅、铁犁、铁铲、菜刀等等!
莺歌儿对洪天泽的关注感到有些不解,正想开口,恰好见后者用下巴往旁边一指,这才看到,原来阿鲁不台正站在一堆铁器中间,与店主在讨价还价。
“阿鲁哥哥,先不要买!”
一路走来,莺歌儿已经和阿鲁不台尽释前嫌,熟络的如同家人一般,自然不想他吃亏,急忙上前劝阻,用女真话提醒道:“这些铁器品相很差,咱们不妨其他地方看看再说。”
阿鲁不台扭头看到莺歌儿,向众人点头示意,却欲言又止。
店主是个大腹便便、笑容可掬的大胖子,年纪在四十上下,衣着打扮一望而知便是汉人。
店主先随意他瞟了眼莺歌儿等人,慢悠悠走出来,用流利的汉话说道:“这位小姐,卢某在此售卖铁器已经十余年,买过的用过的无不交口称赞,哪里会品相很差。”
“品相不差?”莺歌儿顺手拎起一只铁锅,在手中掂量几下,怒道:“这锅前重后轻,又沉重无比,锅边尚有许多铁刺,用它烧饭,非但要多费柴薪,而且会伤到手——这不明显是糊弄人的吗?”
店主嘿嘿一笑,正要辩驳,阿鲁不台放下手中的物件,拍拍手,用女真话说道:“听妹妹的,不买了,先去别家看看!”
说完不由分说,拉起莺歌儿就往前走,洪天泽正想跟上前,没想到,胖胖的店主一步横在面前,笑道:“这位小哥,要不要进去看看?”
说话之时,店主的眼睛不住的上下打量,似乎对洪天泽很有兴趣。
洪天泽心知有异,便让亨利先跟莺歌儿一起,自己则冲着店主点点头,缓步跟着对方走到铁器摊后侧,匆忙搭建的、专供客商歇息的小木屋前。
店主拱手施礼,笑眯眯的说道:“在下河北卢循,不知小哥怎么称呼啊?”
“在下洪天泽。”
“老弟这形容气度温文尔雅,斯文中又带着几分英武之气,嘿嘿,看起来不似北地人物哦!”卢循打个哈哈,偷眼打量了下左右,悄声道:“在下没有猜错的话,老弟应该是从南边过来的吧。”
洪天泽未置可否,反问道:“何以见得?”
卢循眯缝着双眼紧盯洪天泽看了一会,笑道:“我猜的。”
洪天泽不禁有些愠怒,“卢兄是来消遣我的吗?”
“非也,非也。”卢循正色回道:“在下不过是想提醒一下:卢某能看出来,自然别人也看得出来。蒙古人虽不禁商旅,可对南朝还是有些忌讳的,毕竟两国还在交兵嘛,倘若有人指认你为细作,可就麻烦了!”
洪天泽冷笑道:“谢谢兄台的好意,不过,在下看来,兄台的麻烦比我更大!”
“哦,愿闻其详。”
洪天泽顺手拎起一只铁锅,学着方才莺歌儿的样子挥舞几下,“辽东各部族能在苦寒之地繁衍生息,其中佼佼者甚至曾经问鼎中原,岂是容易欺瞒的?哼,他们为何买你粗制滥造的铁器,而你的铁器为何粗笨异常,洪某明白,别人自然也看得出来。”
卢循哦了声,反倒将双手负在身后,做出一副满怀期待的姿态,示意对方继续。
洪天泽见这个油腻商人有恃无恐的架势,更觉恼怒,沉声道:“你卖的不是铁器,是铁,是刀剑兵器!”
卢循重重点头,赞道:“哥儿果然是目光如炬。不错,我的铁器品相很差,又过于笨重,女真人也好,契丹人也罢,买了我的铁器,拿回去便直接放到打铁炉子上融了,再打造成他们缺少的器物,当然,多半是兵器。”
“辽东的女真人,更是擅长冶铁,其中之佼佼者,乃是阿鲁部落,故而与卢某多有往来,交情莫逆。嘿嘿,哥儿看起来是阿鲁部的贵客,想来不会去告发卢某吧。”
不待洪天泽发声,卢循拱手道:“哥儿慢走,卢某有客上门,不送了!”
言罢,卢循缓步上去,与大步走进来的契丹汉子叽里咕噜的交谈起来,后者先用怪异的目光看了看洪天泽,然后便俯身挑选起铁器来。
洪天泽带着满腹疑虑,疾步向前,没走多远便追上了莺歌儿和亨利,只是阿鲁不台不见了踪影,说是被族长派人叫走了。
三人继续看了一会,见用来交易的货物看来看去都相差无几,便没了兴致,于是莺歌儿买了些吃食和稀奇的小玩意,准备回去。
突然,洪天泽和亨利突然停住脚步,不约而同拉住莺歌儿的两只胳膊,莺歌儿顿时一愣,连忙举目四顾,这才发觉,三人身侧的人群不知何时全都退到了数丈之外,而在他们的正前方,十名蒙古骑兵分成两排,将道路封死,她正想回头看看后路,耳畔响起洪天泽的声音:“前冲还有一线生机,后退必死无疑。”
“狭路相逢,勇者胜!”
洪天泽冲着亨利缓缓点头,两人抽刀拔剑,将莺歌儿护在中间,准备殊死一搏。
前面的骑兵左右一分,让出中间的通道,管理榷场的蒙古官员额日斯纵马缓步向前,在二十步外勒住马,冷笑道:“蛮子细作,胆子不小啊,竟然敢到辽东来!”
洪天泽回道:“我们乃是普通商人,并非细作。”
“是不是细作,一审便知。”额日斯用极其缓慢的速度拿起短弓,将一枝箭放在弦上,双眼凝视着弓弦,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束手就擒吧,否则,格杀勿论。”
洪天泽昂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哼,我等性命在此,有本事的就过来拿吧。”
“你这南朝细作,倒还有几分胆气。”额日斯点点头,“好,倒要看看你有多少本事。”
额日斯话音未落,他身后的骑兵齐刷刷的弯弓搭箭,瞄准天泽三人。
洪天泽低声道:“莺歌儿,我和亨利全力前冲,你趁机从左侧走脱,去找族长庇护。”
“我不走!”
莺歌儿一边连连摇头,一边抽出短刃,用喷火的眼睛盯着前面。
额日斯双臂发力,将弓慢慢拉满,厉声喝道:“我再问一次,降还是不降。”
“不降!”洪天泽低吼道:“亨利,你我今日便杀他个痛快。”
亨利面色凝重,用力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