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微笑道:“那么房公对此事如何看待呢?邓氏之罪,房公是有所耳闻的吧。”

“邓文生可谓是罪大恶极。”房玄龄先下评断:“其罪当诛,只是……”

李世民眯着眼,打断了房玄龄的话,道:“只是他的族人无罪吗?那朕来问你,那邓文生巧言令色,蛊惑李泰,勾结官府,残害百姓,犯下这些罪孽,最终为的是谁人?”

“又是谁从中牟取了好处,得以锦衣玉食?”

房玄龄一时语塞,他当然清楚,有了好处,同享的就是邓氏的那些亲族。

不过话虽如此……

房玄龄却道:“只是陛下……”

李世民摆摆手,看了一眼房玄龄,又看看杜如晦:“朕与两位卿家相得,所以才说一些掏心窝的话。祸不及家人,这道理,朕岂有不知呢?那邓文生的亲族之中,难道人人都有罪?朕看……也不尽然。”

李世民说到这里,语气缓和下来:“因而有的人说这是滥杀无辜,这也没有错。滥杀无辜四字,朕认了。若是将来真要记了史笔里,将朕比作是隋炀帝,是商纣王。朕也认!”

房玄龄和杜如晦心里一惊,不对呀,陛下平日不是这般的啊。

二人便都不做声了,都知道这里头必还有后话。

只见李世民随即怒不可遏地继续道:“可是邓氏非要族灭不可,这与他的亲族是否有罪没有关联。你们可知道他们是如何的鱼肉百姓?为了保自己家的田地,害死了不少无辜的百姓?他邓文生的亲族便是亲族,那高邮县的小民,他们就没有父母妻儿的吗?他们就没有亲族的吗?他邓文生知道什么叫痛,小民们就不知何为痛吗?朕此去高邮,所见所闻,俱都触目惊心。朕亲见道旁的枯骨,也亲见那浮在水洼里的女婴尸骸,为了给他们修河堤,老妇没了自己的儿子,却不得不被差役逼迫着上了河堤,一个老妇,家里还有新妇,新妇怀有身孕,他的丈夫和儿子们尽都死了。”

“朕之所见,其实也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为何别人可以痛失家人,为何他们在这世上苟延残喘,如猪狗一般的活着,吃糠咽菜,承担税赋,负担徭役,他们受这邓氏的欺凌,却无人为他们声张,只能含泪忍受,他们全家死绝了,朝中百官也无人为他们上书。”

“这是千千万万人的血泪啊,可是这朝中百官可有说什么吗?迄今为止,朕没有听说过有人上言此事。这天下只有一个邓氏残害百姓的事吗?朕登极四年,这四年来,天下数百州,为何没有人奏报这些事?他们的家人死绝了,有人为他伸冤吗?”

“所以……”李世民死死地看着房玄龄,一脸威严地继续道:“朕不在乎滥杀无辜,乱世当用重典,若是清平世道,固然不该祸及无辜,不能随意的滥杀,可邓氏这样的家族害民如此,不杀,如何平民愤?不杀他们,朕就是他们的帮凶。朕要让人知道,邓氏就是榜样,他们可以害民,可以破家。朕照旧可以破他们的家,诛他们的族,他们横行霸道,可以惠及家人。朕就将他们统统诛尽。”

说到此处,李世民深深的看了房玄龄一眼:“朕乃天下万民的君父。而非几家几姓之主。若是这个道理都不明白,朕凭什么君天下呢?”

房玄龄和杜如晦顿时听得胆寒,他们很清楚,陛下的这番话意味着什么。

只是此时,他们发现自己词穷了,此时还能说什么呢?陛下去了扬州,那里的事,陛下是亲眼所见,他们就算想要反驳,又拿什么反驳?

房玄龄便叹了口气道:“陛下爱民之心,臣能感同身受,只是……此事的后果……”

“做任何事,都会有后果。”李世民显得很平静,他的眼底,仿佛是汪洋大海一般,显得深不可测,他随即道:“可朕乃天子,这大唐的基业固然还不稳,可朕既已君天下,为天下万民父母,若只是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那么这天子,不做也罢。”

“这天底下,有多少的天子,不多朕这一个,也不少朕这一个,朕回来的路上也曾动摇过,可只是脑海里一浮现那死婴,想着那可怜的老妇,便再无动摇了。这样的百姓,这样的万民,天下触目惊心到这样的地步,朕还能在这太极宫中,称孤道寡,听这百官称颂朕如何的圣明,还能放纵邓氏这样的人,残害百姓,胆大妄为,却对此不闻不问,只求邓文生这样的人,一面如饕餮一般的贪婪无度的蚕食百姓的血肉,一面受他们的追捧,做那所谓的圣君吗?”

说罢,李世民站了起来,他目光幽幽地盯着殿中的烛火,那烛火在摇曳着,映射在他的眼底,良久,他才慢悠悠的说了一句话:“从今日起,圣君已死!”

“臣……明白了。”房玄龄内心复杂。

杜如晦在旁,也是一脸动摇之色。

李世民突然抬头看了他们一眼,道:“朕想问你们,你们依旧还要做贤臣吗?”

房玄龄和杜如晦对视一眼。

这问话,显然是直接向房玄龄和杜如晦摊牌。

有圣君才会有贤臣。

有暴君才会有奸臣。

这是历朝历代以来的准则。

现在李世民口称圣君已死,这便意味着,未来的大唐可能要改弦更张,可能采取的,是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的国策。

而这国策,极有可能引发激烈的反弹和满朝的抨击。既然人们将李世民比作了隋炀帝,那么跟从李世民的两个宰相,该何去何从呢?

要嘛他们依旧做他们的贤臣,站在百官的立场,一起对李世民发起攻讦。

要嘛他们依旧为李世民效命,只是……到时候,他们可能在天下人的眼里,则成了顺从暴君的奸贼了。

何去何从,李世民让他们自己选。

房玄龄和杜如晦二人站了起来,他们心里清楚,他们站在了十字路口,此时……他们竟开始犹豫起来。

良久……

房玄龄突然垂泪道:“陛下,臣……臣没见过高邮县的惨景,臣本为隋臣,生于官宦之家,只是陛下起兵,臣便不惜此身,追随陛下,陛下为将时,臣为幕僚,代之以出谋划策;陛下为秦王时,臣入王府,典管书记,代陛下选拔人才。这十数年来,陛下将一切都托付臣,对臣信赖有加,从不相疑。至陛下登基,以臣为相,臣不敢说精诚奉国,却一向知道,陛下虽为臣主,却也是臣的至亲密友,君臣相得这些年,陛下做出何种选择,臣不是赴汤蹈火,鼎力相随?今日陛下问臣,臣只能一句回答:既追随陛下,臣随陛下,从未有过异心,陛下为将军,臣入幕府;陛下为天子,臣为相。陛下要宽容以待天下,臣自是影从。而今,陛下要鞭挞天下,惩强扶弱,以治不臣,臣岂有退却的道理?至多不过是身死,不过是留一个千秋骂名而已。大丈夫生于世间,能投一明主,彼此相得,纵万死亦无憾也。”

李世民听罢,不禁动容,而脸色则是轻松了许多,他不禁又眼睛模糊了。

上前摸了摸房玄龄消瘦的肩:“玄龄啊玄龄,你是朕的腹心啊,哎……”他叹了口气,一切感动的话似是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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