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侃侃而言,越说越是激动:“我大唐能使天下安定,于他们已是大恩大德了,倘若还格外对他们施加恩典,他们便会愈发的懒惰和不知尊卑,就说这一次赈济高邮,为了应对灾情,似邓氏这样的大族,纷纷慷慨解囊,献谋献策,与儿臣和官府,可谓是共同进退。可那些草民们呢?征发他们上河堤,他们却是逾墙而走,躲避差役。官府在赈济百姓,某些刁民却是聚众成了乱民,袭杀官差,儿臣对他们已是格外的宽宥,可这些不知礼义的无耻之徒,却还是不知天高地厚,倘若对待他们不严刑峻法,那天下非要大乱不可。”

这些话,其实是很有道理的。

至少在朝堂之中,不少人是这般的认为。

这其实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毕竟你若是李泰,或者是其他皇亲国戚,站在你面前的,一边是邓氏这样的人,他们温文尔雅,说话风趣,举手投足之间,也是文质彬彬,令人生出向往之心。而站在另一边,却有人又脏又臭,你说的雅言,他们一概不懂,你引经据典,他们也是一脸木讷,毫无感触。你和他们诉说忠义,他们只粗鄙的摸着自己的肚皮,每日计较的不过一日两顿的稀粥而已,你和他之间,肤色不同,语言不通,眼前这些人,除了也和你一般,是两脚走路之外,几乎毫无丝毫共同点,你治理地方时,他们还隔三差五的闹出一些事端,对付这些人,你所擅长的所谓教化,根本就行不通,他们只会被你的威严所震慑,一旦你的威严失去了作用,他们便会捉着身上的虱子,在你面前毫无礼数。

正因如此,是选择邓文生,还是选择这些刁民、贱民,那么也就不难选择了。

这样的理论,可能在后世,很难被人所接受,除了少部分高高在上的所谓自命不凡之人。可在这个时代,却有着极大的市场,甚至说是共识也不为过。

哪怕是李世民,虽也能说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话,可又何尝,没有这样的心思呢,只是他是天子,这样的话不能露骨的表露罢了。

否则,那些流传了前年的所谓皇帝御民之术,如何来的市场?

只是……

李世民若是不曾亲见沿途的枯骨,不曾见到那被征发的妇人,或许固然不会认同李泰,至少,也会觉得李泰的话有一番道理。

可此时,李世民的脑海里,骤然想到了沿途的所见所闻。

慈不掌兵,他是带过兵的人,自是心如铁石一般。

可此时,这钢铁之心,也在稍稍的融化。

他闭上了眼睛,心里竟有几分悲凉。

他眼角,还略有一些湿润,只是这湿润的眼角固是相同,为之感慨的内心,却是变了。

李泰抬头,极严肃的样子:“儿臣不知道,父皇沿途见闻了什么。儿臣也不知道,陈正泰在父皇面前,说了什么是非。只是,儿臣只有一件事恳请父皇。今日陈正泰擅杀邓先生,此事一旦传出,而父皇在此,却视若无睹,那么天下似邓氏这样的人,只怕都要为之寒心。父皇只为几个卑鄙小民,而要寒了天下的人心吗?儿臣此言,是为大唐江山计,恳请父皇痛下决断,以安众心。”

李泰的话,斩钉截铁。

这大堂之内,竟是肃然一片。

所有人凝视着李世民。

李世民突然道:“青雀……青雀啊……”

这本该是雍容端庄的君王,无论在任何时候,都是自信满满的。

可在此刻,李世民刚刚开口,竟是失声,他声音嘶哑,只念了两句青雀,突然如鲠在喉一般,后头的话竟是说不出了。

李泰看着自己的父亲,此时也不禁有了感触,道:“父皇……”

“青雀……”李世民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你真要朕处置陈正泰吗?

李泰刚要开口。

李世民无力的摆手:“你不必再说了,现在听朕说。”

李世民深深的凝视着李泰,竟是悲从心起:“当初你诞生时起,朕给你取名为李泰,即有国泰民安之意,这是朕对你的期许,也是对天下的期许。那个时候,朕尚在东征西讨,为了这国泰民安四字,马不停蹄。你说的并没有错,朕乃天子,理应有御民之术,驱使万民,奠基我大唐的基业,朕这些年,兢兢业业,不就是为了如此。”

“可是……”李世民咬牙切齿的看着李泰,眼里泪水又要流出来,他终究还是重感情的人,在史册之中,关于李世民流泪的记录很多,站在一旁的陈正泰不知道这些记录是否真实,可至少现在,李世民一副要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的样子,李世民哽咽难言,终于咬牙切齿的道:“可是你已经没有了良心了,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就只学了这御民之术吗?”

李泰一愣,万万料不到,父皇竟对自己下这样的评断,他心里有一种不好的念头,极力想要争辩:“父……”

“你住口!”李世民狞然的看他,收了眼泪,朝他冷笑:“你可知,朕方才为何而泣?朕来告诉你,这是因为,朕养育了这么多年的儿子,朕现在才知道,他已没了心肺。朕心心念念的指他成才,他的满脑子里想着的,竟是这般狼心狗肺的事。你出去看看吧,看看你口中的那些乱民,已到了什么的境地,看一看你的那些爪牙,到了何等的地步。你枉读了这么多的诗书,你白白学了那些所谓的礼义。你的这些仁爱,就是这样的吗?倘若你连心都丧尽了,那与猪狗有什么分别。”

“你说的那些所谓的道理,令朕百爪挠心,句句都在诛朕的心,令朕无地自容。朕哭的是,朕没了一个儿子,朕的一个儿子没有了。”李世民说到这里,脸色惨然,他口里反反复复的念叨着:“朕的一个儿子没有了,没有了……”

李泰心里已是大惊失色,他自知父皇这句话,看似是充斥了感情,却又绝情到了什么地步,李泰方才还觉得自己的这番大道理,便连许多的鸿儒都纷纷认同,自然是能说服自己父皇的,哪里想到,父皇竟对此无动于衷。

李泰忙是拜下:“父皇,儿臣万死。”

“朕已没了一个儿子。”李世民突然又泪洒了衣襟,而后咬牙,通红的眼睛冷冷的看着李泰,此刻,他的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李泰,朕现在想问你,朕敕你节制扬、越二十一州,本是希望你在此能督抚百姓,可你却是包藏祸心,豺狼诚心,指使爪牙,残民害民至此,若非朕今日亲见,只怕也难以想象,你小小年纪,其狼心狗肺,竟至于斯。事到如今,你竟还为邓文生这样的人辩护,为他张目,可见你迄今为止,还是死不悔改,你……该当何罪?”

李世民厉声斥问,已让拜地的李泰心中更是惊愕,随即惶恐起来。

他期期艾艾道:“父皇,请听我一言。”

“尔何物也,朕为何要听你在此妖言惑众?”李世民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自牙缝里蹦出这一番话。

“父皇!”李泰撕心裂肺起来,此时此刻,他竟有了几分莫名的恐惧。

…………

这一章不好写,熬夜写出来的,老虎算了一下,前面三天,一共欠了四章,嗯,先欠着,会还的,男人的承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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